我听见那里有响声。
现在,我开始庆幸自己现在醒着了。本来,这个时间点我应该安稳地躺在床上,准备明天的战事。可是由于晚饭时一时兴起,喝了春田“按新方法”泡的咖啡,现在的我毫无睡意,无奈之下出来散心。不过现在,精神抖擞会帮助我应对这突**况。
为什么阅览室的方向会有响动?现在已经过了熄灯时间,除了哨兵,不管是人形还是工作人员,都应该在静静地休息——虽然我自己成了个反面典型。我握紧了手枪的枪柄。
是人形私自活动吗?
有可能,但是不能这样期望。如果不从最坏的结果去猜想,则随时可能丢掉身家性命。为了防止是敌人摸进来,我必须小心行动。
哨兵们都还好吗?阅览室横在我与指挥室之间,现在的我没法查看情况。也许我应该去叫几个人形。可是我也没法绝对安全地去宿舍。如果按下警报呢?
还没有确定情况,最好也不要这样做。如果错误地发动警报,我会让其他人嘲笑的。我决定优先自己去看一看。
蹑手蹑脚地穿过了走廊,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响动。那个方向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碰撞声之后,尽管我竖着耳朵听,也听不见更多的响声了。我端平了枪口,小心翼翼地踱了过去。
没有异常。我安全地站在了阅览室的大门前。按照惯例,这扇木门一如既往地紧闭着。但是门缝之间,似乎传出了微弱的光芒。我弯下身子,将耳朵贴在门上,试图了解门内的情况。
轻微的脚步声。正在向我靠近。
我的脑中并没有闪过太多想法,立刻向后退了一步,枪口对准了阅览室的门口。深吸一口气后,我屏住了呼吸。
凭借着优秀的听觉,即便不鬼鬼祟祟地贴门偷听,我也可以感知到那逐渐接近的脚步声。就要来了。
“吱呀——”
随着一声拉门的响动,脚步声的主人出现在我的面前。经过迅速的判断,我由于紧张而不由自主显露出的严峻的神色松了下来。很幸运,并不是我按照习惯设想的最坏的情况。
女子模样的人形站在敞开的门之后,瞪着大眼睛看着我,露出的应该是惊讶的神色吧。她嘴里还叼着不知道哪儿摸来的面包,看上去意外的有点好笑。来者梳着长长的低双马尾,紧致的衬衫之外套着一件带毛领的大衣。灯光下,她的长靴泛出星点的微光。
ОЦ-14“雷暴”。
空气沉寂了几秒,直到对方终于伸手取下了嘴里轻咬着的面包:
“我说指挥官,能不能别用你的枪指着我啦?”
被这么一说,我意识到自己还举着手枪。匆忙收起这使人不适的东西之后,我正了正表情。
“失礼。”
根据之前的经验,ОЦ-14是一位相当正经的人形,还是严肃一点比较像样。这个高挑的人形作战实力很好,出色的攻击技巧使她在作战队伍中很受欢迎。她在前一段时间划归我麾下,几天前刚刚从前线回来休整。由于其长期在前线活动,我平日除了保持作战联络,与这个人形并没有太多接触。除了知晓她强大的作战天赋,我对其并不了解。
也许这是个沟通的机会?不过我这样的人,并不是很擅长和人打交道。即便是人形也是如此。
“好了,指挥官。别傻站着了。”
正想着,ОЦ-14开了口。
“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,不过,无所事事的话,和我聊聊天吧?”
我抬起微低的头,看向了面前的人形。聊天……当然是一个很好的想法。正想着要不要和这个人形沟通一下,听听她的故事。反正我的确算是游手好闲地在这里逗留。如果聊的话题过于无趣,能就这么睡着也说不定。
“可以啊,格洛什卡。”
“哎……”ОЦ-14一边说着,一边又咬了一口手上的切片面包。
思索片刻之后,面前的女孩子摇了摇头,一边咀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说起来:
“罢了罢了。你就那么叫‘格洛什卡’吧。进去坐一会儿,等等我哦。”
说着,ОЦ-14就迈开步子要往外走。我一边让开了门口,一边向她问道:
“你要去哪?”
“拿点黄瓜。这东西味道太干瘪了,和列巴有的一拼,” 已经走出门去的ОЦ-14回过头,向我摇了摇手里吃了一口的面包,“不加点东西的话会吃不下的。我很快就回来,在里面等着我,别自己先走掉了哦。”
伴随着沉稳而规律的踏步声,那个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。
黄瓜?俄式的酸黄瓜?
“和列巴有一拼”,真是一个俄国式的比喻。我们的口粮供应一直不是很充足,所谓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”,就算是春田那种烹饪爱好者,也要优先让所有人吃得上东西。这样一来,做出来的东西也就美味不到哪儿去。不过,考虑到有些人形是出名的好吃鬼,做的难吃也不完全是坏事。百年前的“洛根棒”,大概也是这个作用。
当然,我们吃的东西,再怎么样也比那种“垃圾”D级口粮好多了。
我回头看了一眼空荡的走廊。ОЦ-14应该是去了餐厅,那里离这个阅览室还有挺长的一段距离。既然她让我在这里等候,那我就姑且转一圈吧。但我的思绪还停留在黄瓜的问题上:我们这里有酸黄瓜吗?
仔细想想的话,不管是美国人还是德国人都会做酸黄瓜的样子。下次我应该管后厨的春田和G36要一点才是。这样想着,我向阅览室深处走去。
由于技术的发展和资源的减少,当今纸质的书籍用的已经不多。我们这个小小的基地里自然是塞不下一个图书馆的。阅览室里有数个电子书阅读器,算是为我们可怜的世界做点小小的贡献。除此之外,也藏有少量的纸质书籍,基本是根据人员的需求调运来的。我们想读点什么来在荒芜的世界中找点乐子时,就购买或租借一些书来,感受一下纸张的轻盈。与其他的房间相比,这个地方真正的特殊之处在于隔音。这是我特意要求的,为的是找到一点宁静。
世界总是喧嚣。但我想找到自己的安宁。为了达到这个目的,需要不断奋战下去。不仅是为了我——也是为了其他人的安宁。有时我觉得这就是我作为格里芬指挥官的意义。
在飘忽不定的思绪中,我已经走到了阅览室的尽头。两张木桌拼凑起来的阅读台上,一盏旧式的台灯散漫地放着温暖的光芒。一条灰色的围巾随意地瘫在桌上,小巧的马克杯仍向上散发着热气。看来这是ОЦ-14放在这里的。在那水杯旁边,一本厚书已被翻开,正在安静地等待阅读者的到来。
我皱了皱眉头。ОЦ-14,这家伙……在读书?
意外地有闲情雅致。躺在地上的修长的箱子显然也是ОЦ-14的。我不止一次看到过她带着这个箱子在前线游走。不过如果里面是武器,也就没有必要带到这里来。虽然我很想知道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不可告人的东西,但是考虑到礼仪问题,还是果断地放弃这个想法比较好。
我走了几步,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,翻看起那个人形留下的书籍。在我的印象中,人形不是很喜欢阅读。大概对它们而言,把数据录入到机械脑袋里比一本正经地翻阅纸张容易得多。那么,这个姑娘在看什么呢?
我直接翻到了封面,得到的结果令我感到意外。
《战争与和平》。
这本小说是我要的。出于名气我自己买了一部这托尔斯泰的巨著,却发现它对我并不友好。由于理解难度大,需要静心体会,我索性先把它扔到了阅览室里,打算等到战事稍显平定之后再去仔细品读俄国文学的深奥。没想到,这个持俄制武器的人形也读起了这部名著。她真的能理解人类的文学吗?
哪怕对我而言,契诃夫的讽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二元对立都是很难理解的,甚至是无法理解的。
我坐下来,草草地翻了几页,试图找到自己之前停下的地方。我开始后悔没有备一个书签,现在我已经忘记我读到哪里了。
正在我翻看的时候,我的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女声:
“我说指挥官,可别把页数翻乱了哦。”
我回过头去。暖白色的灯光照在ОЦ-14身形之上。我看到她左手托着小小的玻璃罐,里面应该就是她为之离开的理由。我迅速站起,将座椅重新空出来。
奇怪,我刚才没听见脚步声啊?看的入神了吗。
“啊……你就坐在那里好啦,” ОЦ-14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,“我坐在你旁边。”
说着,这人形将桌上的水杯和围巾稍加整理,放在了另一个位置上。随后,她又将拿来的罐头放在了一起。完成之后,她顺手从我面前收走了那本《战争与和平》,向附近的一个书架走了过去。
“我说,你从哪儿拿的黄瓜?春田她们知道吗?”我看着那瓶翠绿色的罐头。
“放心啦,”ОЦ-14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本书收回了书架,“我拜托G36帮忙做的。面包则是春田特意留给我的。”
“看来你和她们两个关系不错。”
我咽回了另一句话——看来这家伙经常加餐。总不会是因为这种原因混熟的吧。
“关系不错是一件好事,指挥官。”
ОЦ-14开始回到阅览台。在她走到我身旁时,一双手忽然按在了我的肩上:
“不是让你坐在这儿吗?好好坐着嘛。”
她就这样把我重新按了回去,随即自己将旁边的椅子调了个方向,朝向我坐了下来。棕色的金鱼草结微微抖动。我感到有点不自然。
“所以,指挥官,这么晚了,你在这里干嘛?”
ОЦ-14架起一只腿,轻拿起她的水杯,吹了一口气。
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。我心想。
“总不能是巡逻吧?哈哈哈哈……”
这人形咯咯的笑了起来,而我没有理解她在笑什么。虽然,那清脆的笑声倒挺好听的。
“如果我说是呢?”我斜过头看了看这姑娘。
出乎意料的是,这句回答又引她噗哧的一阵轻笑。大概是察觉到我没有理解她的笑点,在笑了几声之后,ОЦ-14咳了几声,故意摆出了一副正经的表情。尽管,好像还是有一丝笑意挂在她的脸上。
“如果有什么事态严重到连你都要亲自在夜间巡逻,那我们就太失职了,指挥官。这是我们人形的任务。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紧张,要不先笑一个呗?”ОЦ-14又调侃地朝我笑了一下。大概我的确是很紧张。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应该放在哪。
这个人形倒是比我放松多了。真是容易受欢迎的性格。
“算了,指挥官。聊点轻松的事情如何?” 说着,ОЦ-14啜了一口杯中之物,“上一次作战,应当感谢你的指挥呢。你的安排挺合理,我玩的很愉快。虽然那些铁血单位不好对付,不过就是要有点挑战才好玩嘛。嘿嘿。”
我看着ОЦ-14那高深莫测的微笑,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。那个“愉快的作战”在我看来一点都不愉快。当时,ОЦ-14与她的小队受命攻击一处铁血控制下的交通枢纽。由于铁血的集中攻势对我的前沿造成了巨大压力,我只能让最近的单位去紧急阻止更多的铁血单位涌入,以避免前线在部队集结之前崩溃。ОЦ-14就在调动的突袭队伍之中。
参与这个行动的人形要阻滞铁血运输,直到最后一刻。由于调动单位太少,在我的预期中参与突袭的所有人形最终全部会被消灭,而她们的牺牲会为我换取时间。可是,ОЦ-14堪称凶残的攻击态势完全改变了我的计划。她在暗夜之中率队高速突击,迅速到达了目标区域。我正忙于指挥前线时,出乎意料地接收到了来自ОЦ-14的报告:她们发现了铁血的前沿指挥处。
ОЦ-14抢在其他队伍到达之前进行了冲击。在其攻击之下,铁血调度系统迅速停止了机能。随后,她们又在后续小队的掩护下制止了铁血重新修复这一指挥中心。由于这些破坏,群龙无首的铁血进攻力量被成功歼灭。但是当主力增援力量最终赶到时,参与夺取战略要点的人形只剩六个单位。
ОЦ-14正是其中之一。
“啊……你觉得开心就好。”我应付了一句。那次行动中,ОЦ-14很好地进一步展示了她的实力。虽然是意外的结果,不过总归是一个好事。不用维修乃至重建这几个幸存者的机体也是值得高兴的。但每当看到这些本会损失殆尽的人形,心中总是会有种令我不悦的感情。
“格洛什卡,你真的觉得我的安排合理吗?”
我看着这个悠然自得地喝着水的家伙。这副优雅的姿态,想来和她在战场上的样子会有很大的出入吧。“Гроза”这个词,可不仅仅是“雷暴”的意思——它也可以指代灾难或使人恐惧的事物。
听到我的问题,ОЦ-14放下执杯的手,看向了我:
“由于我们的存在,战场的态势好转了,不是吗?既然如此,你的安排就是合理的。”
“哪怕是付出那样惨重的代价吗?”我抬起头,看着那清澈的双眼。
ОЦ-14又笑了起来。不过,这次她的笑声听上去好像没那么开朗了。“我没有指挥模块,指挥官。我无法理解你们的战略部署和它的意义。我是个战术人形,我只是执行了我收到的命令。不过,既然我为你发挥了作用,这样我就很开心了。”
我没有说话。接下来,带着浅浅的笑容,ОЦ-14又说出了一句令我无法作答的话:
“代价。那是什么,指挥官?工具有着工具的价值与宿命,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。我的程序要求我开心,算是不错的附属品。”
只是工具吗……这绝对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。尽管我并不是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,但是我依然在此刻感受到了自己思维的混乱。道德与价值观、人类与人形等等概念再一次冲上我的脑海。我感到厌倦。
“还是说点别的吧。格洛什卡,”我摇了摇头,“为什么你现在在这里?”
ОЦ-14换了换姿势,右手支在扶手上,侧身看着我:“读一点人类的创造品。多了解了解你们的社会,还是很有好处的。”
我意识到我可能又开了一个危险的话题。“不,我不是问那个。我想问,你为什么现在不睡觉?”
“你不也没睡吗?” 说着,ОЦ-14伸手拿了一条黄瓜出来,“不同人形的要求是不一样的。就算人类之间,也有那些喜欢熬夜的和喜欢早睡的人,对吧。”
“这不一样,”我看着她把小黄瓜掰断,“那些熬夜的家伙会睡到早上十点甚至下午才醒的。这与正常的作息不符。不,谢了。我现在不想吃东西。”
“那我就不客气了,”ОЦ-14收回了伸出来的手,“大概我应该换个说法。对于人类,儿童需要一天10小时以上的睡眠对吧?青年时则是9个小时,而老人可能只要7个小时。不同的人每天的睡眠时间也不一样。”
“你想表达什么?”
“我呢,刚好是那种不怎么需要睡觉的人形。当然啦,这得感谢制造者了,”ОЦ-14一边小口吃着自己的夜宵一边说,“人类需要睡觉来清除代谢产物。我们也有点像。大量的运算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错误与冗余文件,人形也需要把这些东西清理掉,以保持运行效率。如果产生的冗余文件比较多,或者自身整理速度慢,就需要长时间的维护。至于我嘛,说是数据冗余少也好,处理效率高也罢……”
“反正,比其他人形要强就是了。”我插话道。
ОЦ-14眨了眨眼睛:“不错。就是这样。多出来的这些时间,可以拿去干些自己喜欢的事情。”
“你从哪儿知道人类睡眠的这些事情的?”说着,我把双手交叉抱于胸前,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人形。
“学习,指挥官。不管是通过书籍还是通过互联网,总会有点渠道。就算是我们人形,如果可以认识世界,当然要使用这个能力嘛。”
说着,ОЦ-14换了一条腿架起来:“就算是机械,既然能够思考,就要有思考者的尊严。我可不是只知道杀戮的机器而已。我也不喜欢那些军用人形。哪怕它们比我们要强大——当然这也不是必然的——但是它们少了很多东西。”
作为能够思考的人,大概也会为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野兽而高兴吧。只是为苟活于世而存在者,与野兽也没有什么区别。
“好了,指挥官。”
正想着,ОЦ-14忽然话锋一转。
“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事情,该你回报我了。你为什么在这里?精力过剩?”
我抬起头想了想。索性直接告诉她原因吧,也没什么值得嘲笑的。
“咖啡。春田害了我。”
ОЦ-14愣了一下。片刻之后,那张困惑的脸还是笑了出来:“我还真是没反应过来。春田又在尝试什么新花样了吧?我说呀,指挥官,这你可赖不了她。咖啡是你自己喝下的哦?”
看来的确是我说错了。人在行为的时候要考虑到可能的后果,得到的好处和与之对应的成本需要权衡。不过,不同的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。尽管我现在有点懊恼,但同样的情况下,愿意去为了春田新泡的咖啡放弃夜间睡眠的人一定也会有的。快乐这种东西,本身也是无法量化的。我们的世界也不是由一个个的数值构成的。一个选择会对应很多的结果,例如晚睡会导致白天精神萎靡,而精神不振会导致其他的差错;亦或是喝杯咖啡之后偶然遇到了和一个人形聊天的机会,这样的事情,本身就充满了不确定性。这也是世界奇妙之处。
我们既不是循环往复的机械,也不会甘心于随波逐流。
“如果有机会的话,”ОЦ-14接着说道,“我也会点厨艺,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?”
“有可能的话,当然很荣幸。不过,你还会做饭啊……”
这家伙,到底知道多少东西啊。
“为了更好地为你们人类服务喽?”
我没有听出这句话是否只是个小小的玩笑。
“时刻保持一颗进取的心嘛。如果哪一天我退役了,好歹也能换个工作。嘿嘿……”
不知为何,这个笑声令我感到不舒服。
“或者说,你我都处在进步的过程中。对吧,指挥官?你看那本《战争与和平》,也是为了得到什么吧。”
“啊……的确……嗯?”
我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。除了刚刚翻看的几页,她应该是不知道我在看那本书的啊?
“你是怎么知道……”我眯着眼睛,打量着这个人形,“我在看《战争与和平》的?”
“啊。看来我猜中啦?那本书上有几滴墨痕,颜色很有趣。全基地里都没有多少笔墨。这个阅览室里虽然有,不过是黑色的,而那本书上的墨痕是一种淡蓝色。在我刚来这里见你的时候,你正趴在桌子上抄写什么东西。我偷偷瞥了一眼,颜色与这个墨痕是一样的。所以我觉得你大概看过这本书。”
算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。
我自嘲地笑了笑:“你运气不错。那本书是我买的。虽然,我觉得这东西看起来有点费脑力,也就放在那里乘凉了。你看得懂这本书吗,格洛什卡?”
ОЦ-14轻轻笑了一下,“说实话,没看懂。我知道这本书里一定有什么深刻的东西,但是……我看不明白。大概只有你们人类才能看懂吧。我的话,果然还是对各种知识更拿手一点。”
看来,尽管感情模块模拟了人类的情感,人类社会的人情世故却依然无法为人形所理解。
该说是一件好事呢,还是一件坏事呢。
“如果看不懂的话,为什么要看下去呢?”
我翻阅之前,那本书已经翻过了数百页。
“是啊……为什么呢?”ОЦ-14一边说着,一边把手里最后一份碎面包吃了下去。随后,她向后靠在椅背上,略微仰起头,看着昏暗的屋顶。
不知她沉默了多久。我一言不发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思索的面容。终于,这人形重新开始阐述:
“我想,大概是为了看看,除了我以外的万物是如何存在于世?这个世界宏大而又瑰丽,有着很多我不明白的地方。因此,我想更多地,了解这个缤纷的、我所存在的世界。人类也好,动植物也好;荒野上绽放的花朵也好,山原上拂过的微风也好。我想去看看夜宴上落雪的樱流,也想去夜空中盛开的花火。我也想有朝一日走在绚烂的阳光下,聆听生命的涌动;或是穿行在月下的山林中,浮过人世的洪流……喂,指挥官,你在听吗?”
我意识到我走神了,因我惊诧于这人形的词句。她温柔地说着诗句一般的景象,带着令人沉醉的微笑,双目闪着清洌的光芒。但是作为一个战术人形,她的世界应当是枪林弹雨、烽火连城。是我的印象太死板了吗?
“抱歉,”我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,“听漏了一部分。”
“是不是你觉得无聊了?” ОЦ-14的脸稍微朝我凑近了一点。
“不是的,格洛什卡。我……”
我一时没有想到怎么回答,只是呆呆地看着这张清秀的面庞。
双目相对了一阵。最终,ОЦ-14对我打了个趣:
“气氛不错。来点音乐配合一下?”
“还是算了吧。阅览室内要保持安静。”我也同样以开玩笑的方式回应了这句调侃。
“如果你觉得没意思的话,重新看那本《战争与和平》也可以。你的话,现在应该还睡不着吧?我听说睡不着的话,读书就可以睡着哦?”
“你是从哪儿听的这种玩笑话?”我一边说着,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,走向旁边的书橱。这家伙,可别理解错了啊。
我从书橱里抽出那本厚厚的名著。现在读这部小说有点不合时宜,不过既然ОЦ-14本人也不在意,那就姑且不拘小节了。我重新回到桌边,努力回忆着自己究竟读到了什么地步。
长时间的确认之后,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停下的地方。在灯光之下,我尝试着翻了几页。但是,我还是无法静下心来。也许我已经过了带着洋溢的热情去品味名著的魅力的年龄了。
我摇摇头,向后靠了过去。在我和椅背接触的那个瞬间,我感觉到另有目光在我的身上停留。向左瞥了一眼之后,我看见ОЦ-14正趴在桌上,侧头看着我。
“怎么了?”我侧过身看向ОЦ-14。
这个人形依然趴在桌上,似有所思地看着我。忽然,她朝我抛出一个问题:
“指挥官,你说……为什么有战争呢?”
“嗯?”我又愣了一下。稍加思索之后,我决定保守地回答。
“不同的战争会有不一样的原因吧?也许是国家之间争抢领土,或者是掠夺资源,要么是有人不满于现有的秩序。当然,还有其他的原因。”
“就我所看到的人类历史,”ОЦ-14又把头往臂弯里埋深了一点,“大大小小的战争不断地持续着,没有终结之日。难道你们乐在其中吗?”
我缓缓地摇了摇头:
“大概总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吧。”
“想要得到什么呢?我在格里芬与铁血作战,是遵从了你们的命令。你们又为什么去杀死彼此呢。”
我闭上眼睛,仔细地想了想。
“我拒绝回答,格洛什卡。这个问题,我……我回答不了。”
这个问题太庞大了。我不敢回答这个问题。以我自己的一己之见,是不能对人类万年历史上大大小小的战争加以定论的。
“那……铁血为什么要杀死人类呢。”
“这话你得问铁血去。” 这同样是个我不知道答案的问题,我一边说着,一边合上了手中的书。寂静之中,沉重的纸张相碰之声吓了我一下。
“大概她们也有想要的东西吧。”
“它们要得到的东西是以杀死我们为交换的,格洛什卡!”我稍稍提高了音量。这个人形的思想有点危险。在她的思路进入错误道路之前,我得赶紧把她拉回来。“我们要为了自己作为生命存活于世而奋斗。”
“啊……”
我觉得格洛什卡的声音好像小了一点。
“那……生命是什么呢?”
为什么这个人形总会问这些深奥的问题啊!这些问题就算是人类给出的回答也不能完美。我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。
“生命……”我咀嚼着这个词。大地之上的走兽,泥土之中的植株,不可见的微生物,这些都是生命。但是怎样对生命下个定义呢?这又触及了我的盲区。
最简单的,也是我作为格里芬指挥官一直思考的问题:眼前的这些和我们有着类似的外貌、能够对我们的话语做出反应、有着自主的意志的东西,到底是不是生命?
再一次地,我放弃了这个问题。
“那,什么是死亡?虽然无数次看到这个词汇,但是我不明白。”
我无助地摇了摇头,双手按在自己低垂的头上。她无数次看到这个词,我无数次思考过这个词,但是我对这个概念的思考只会一次又一次给我带来恐惧。
“死亡,”我仍旧低着头,看着地板上的花纹,“就是生命的终结。”
但是这个解释太过无力。因为我甚至无法解释什么是生命。也许,可以理解成机能的停止吧。脑电波消失、深度昏迷,有很多对于人类死亡的界定条件。战场上血肉横飞的尸体,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死者,他们都死亡了。呼唤他们不会得到任何的回应,找寻他们也不会得到任何的痕迹。但是我要如何向一个人形解释死亡呢?
真正的问题是,人形是生命吗?人形有死亡吗?
对于人形而言,特别是对于格里芬的这些人形而言,它们的数据会备份到一个安全的服务器上。哪怕是机体灰飞烟灭,我们重新制造出同样的机体之后,依据对应的数据,仍然能够复制出一个同样的人形。但是这个复制出的人形和之前毁灭的人形,真的就是同一个人形吗。
哪怕有着同样的记忆,运行着同样的感情,作为能够认知的个体,它依然是同一个个体吗?
我想到了自己。每天的清晨醒来的我依然是同一个我,而我并没有在睡梦中死去。如果有朝一日我停止了思考,即使有着那样令人瞠目结舌的科技可以将我复活,让我的机体重新运作,但那个重新恢复意识的我与现在的我依然是同一个人吗。
哪怕拥有着同样的记忆,带着同样的性格,也不一定就是同一个人。在灭亡的躯壳之上重生的“自我”,能对接得上那个已经灭亡的“自我”吗。
自己的思维一片混乱。我抬起头,想从那个人形那里得到点什么回应。我深知自己无法一个人面对这可怕的难题。
“格洛什卡,你觉得……”
当我重新看向那长发的女孩子时,她的头已经不再看着我了。对着我的是一个标致的侧颜。
睡着了?
“格洛什卡?格洛莎?”
小声地喊了两声,没有任何回应。我凑近看了两眼。ОЦ-14将头埋在手臂之中,眼睛已经轻轻地合上了。
我摇摇头。之前还自豪地说自己不用睡觉,现在却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着了。我缓缓地站起来,准备离开。
“生命……”
正当我准备踮脚而去时,我听见微弱的话语。人形还会说梦话吗?这我还是头一次知道。
我驻足了片刻。断断续续地冒出几个词之后,这姑娘终于安静了下来。
这么放着她在这儿睡觉好像不太好,得考虑一下怎么办才行。我站在她的身边,一边笨拙地为她将围巾披上,一边思考着。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后,我做出了抉择。
可千万别醒啊。
这样想着,我轻轻地伸出双臂,小心地将ОЦ-14牵离了桌面,从椅子上将她托了起来。
“怎么泡呢……”这个人形还在微微地嘟囔着什么。忽的,她转了一下身子,朝向了我。
我紧张地看着ОЦ-14,纹丝不动。幸而,这家伙最终没有醒来。我无奈地微笑一下,轻轻摇了摇头。眼前的面庞优雅安详,而前方,尘雾迷茫。
“嘘。接好她,别把她惊醒了。顺带,把这张纸条放在她的桌子上吧。”
离开人形宿舍,我回到了空旷的走廊。一缕寒风从我的脸上掠过。
满月的寒光透过长窗照在走廊之上,看上去如此地冷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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